作者:雪漠
爹的名字叫陈大年。这名字,小时候让我觉得很不好,因为村里人老是演节目,其中有个节目就叫《陈大娘学毛选》,每次一报幕,村里娃儿就望着我叫。那时节,叫谁父亲的名字,等于是骂谁了。妈叫畅兰英,我觉得这名字好,因为有个叫《红灯记》的贤孝中,主人公是个女子,也叫兰英,我就觉得妈起了个好名字——能进了贤孝的人名,能不好吗?那时的贤孝,在我眼中,比现在的经典还伟大。怪的是,跟爹的名字同音的“陈大娘”,却总是很扎眼,上小学时,我最怕看这节目。每次,那些娃儿们都会笑我。
爹是“大漠三部曲”中老顺的原型,他的个性很像老顺,决不逢迎拍马,也决不做昧良心的事。他总说,要是做了那号事,祖宗会羞得从供台上跳下来呢。他的人品,就像他的笑容一样,老实、憨厚、质朴,也非常正直。他总会帮助一些比我们更困难的人。因为我们家虽然穷,但爹是马车夫,有支配牲口的权利,可以从别处拉来煤啊、炭啊之类的东西,冬天,我们就能取暖了,但村里的一些人,比如瞎仙贾福山等,连取暖的煤都没有。尤其是甘肃古浪等地区,那里一直很穷,直到今天,每个家庭每年的收入,可能连发达城市的人均月收入都比不上,更可怕的是,那里没有水,是全中国最干旱的地方。
《猎原》中,也以小说的方式,记录了古浪人当年的生活。当年的酸刺沟,吃不饱肚子的人有很多,实在没办法,好多人就会跑出去要饭,那时节,我家就经常来一些吃不上饭的古浪人。虽然我家也吃不饱肚子,但每次他们来了,爹妈都会给他们一些面,有时,还会到别人家去要些面,拿来给他们,让他们在我家住上一段时间。因为,爹妈觉得那都是些可怜人。
《猎原》里的很多描写,都是当年古浪人真实的生活写照。当年的一些古浪人,活得很苦,地里种不出什么庄稼,年轻人就到外地去打工了。但前些年,去附近的金矿、煤矿打工的年轻人,多患了尘肺病之类的疾病回到家里,连治病的钱也没有,虽然政府发了补助,但也是杯水车薪,因为病人进城看病,家属得跟上照顾,住宿费、伙食费、营养费啥的,一大疙瘩钱,他们宁可在家等死,不去看病,把钱留给孩子读书。这样的现实非常残酷。直到今天,那里人的命运,还是没有得到大的改变。
爹很正直,他虽然也像很多人那样,习惯了忍耐,但他不懦弱,不计较,不记仇。在大事上,他从来没有犯过糊涂。
有一次,几个贫下中农到一个地主家里去,进行抄家、刨炕、威胁等事。父亲看不过去,就呵斥了他们,还说,大家都是人,你们咋能这样!在那个年代,我村敢这样说话,只有我爹了。爹不管阶级啥的,只知道大家都是人。
父亲很老实,他憨大心实,没有心机。我喜欢他的实在和质朴。他有一句名言:“老天能给,老子就能受。”后来,我用在小说里。这句话里,有一种了不起的尊严。无论遇到什么样的苦难,父亲都能挺着腰杆,承受下来,从不叫苦。父亲像一座大山,他不但给了我依靠,给了我鼓励,也给了我一个学习的榜样。记得第一次进城读书时,父亲背着一袋面,带我去外村赶一辆便车。父亲迈着坚实的大步,走在我前面,新翻的土地里留下了他大大的脚印。我一步步踩着那脚印,希望自己能像父亲那样强大。我一直忘不了那个大大的背影。我觉得,父亲是一个就算天塌下来,也不能把他压垮的汉子。
十多年前的某日,我忽然发现,父亲老了。他步履蹒跚,一脸皱纹,老说要死。每每看到父亲的老相,我总是内疚。当初,我买楼房,搞装修,也是为了有个相对稳定的家,让父亲享受一下。过去,他虽来城里小住,但我租的房子非常小,很不方便,所以,他总是住不了几天,就说要走——他总怕给我添了麻烦。
后来,我购了新楼,临近乡下,一抬头,祁连山就扑入眼眸,雪山农田啥的,也朝我悠然地笑。但是,对那新楼,父亲竟不屑一顾,对那雪山呀、农田呀,也总是耸鼻,说自己七岁就往那儿跑,早就腻了。他还将我那楼房,比喻成“养猪专业户的猪栏”,我一看,真有些神似。我忽然发现,父亲也有成为作家的基因,因为那比喻,我是死活想不出来的。
站在我新买的楼房上,父亲数落着我的傻,他认为,既然住进城里,就应该住最热闹的地方。他还指着不远处的一片树林说,看,你爷爷就在那儿给农业社拾过粪——那儿有间小土屋,你爷爷在里面睡觉、做饭,怕人偷粪,还把粪也堆在屋里,等我吆车来拉。我说,爷爷绝对想不到,几十年后,他的孙子会在这儿住上楼房。这一说,父亲就笑了。一股浓浓的沧桑感扑面而来。
我不知道爷爷有没有梦想,但父亲是有梦想的。父亲的梦想,就是养大我和弟妹,供我们读书。他有一个很旧的柜子,经常锁着。柜子的来历及故事,我无从得知。有一天,我很好奇,就说,爹,让我看看你一辈子存了些啥吧!然后,他就笑着打开那柜子,我一看,。我问爹,你咋没存下啥宝贝?父亲哈哈大笑地说,存下了呀,你们就是我的活宝!西部农民很有意思。在他们心里,孩子就是他们的梦想,也是他们活了一辈子的证据。
这就是我跟父亲最大的区别。我们都实现了自己的梦想:我成了作家,他成了一个好父亲。
在过去那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年代里,父亲一直很乐观,他老是朝我憨憨地笑,从来没有骂过我,没有打过我,也没有否定过我。小时候,别人不管夸我什么,就算他听不太懂,也会憨憨地望着我笑。你不要小看这个笑,他的笑,是我小时候最大的鼓励。我一直很自信,即使没有成功,即使受到了挫折,我也认为自己是最优秀的,就是因为父亲的笑。后来,我获了好多奖,参加了好多颁奖典礼,那些场面我大多淡忘了,但我忘不了父亲憨憨的、鼓励的笑。
2006年时,父亲死了,我再也看不到他的笑了。每一想起,就想落泪。有时,一看到街头寒风中行乞的老人,我就会不自觉地念叨,我再也没个爹爹了!心里就会涌起巨大的悲哀,就会给那些老人一些钱,把他们当成父亲。要是我手里拿着硬币,就会小心地放进他们的碗里,我怕那响声,会刺耳。那时,我眼中的他们,都是跟我父亲一样的老人。我总能从那些仍在经受苦难的老人身上,发现我父亲的影子。所以,我很感激那些向我行乞的老人,他们给了我一种孝敬父亲的感觉。后来,我经常会给一些老人寄一些东西,我眼中的他们,都是父亲。
我想,要是父亲还活着,看到自己的孙子娶媳妇,该多好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