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玉玉不可能是孙志刚
一
他俩怎么可能放到一起来比呢？第一道迈不过去的坎，就是社会伦理。
你们知道，孙志刚死于恶法，一个长期用暴力行政手段剥夺公民自由迁徙权利的恶法，在孙志刚之前，就已经被质疑声讨了许多年，要搞掉它，其实只差最后一把火。
孙志刚用生命点了火，一切就都水到渠成了。
说到底，过去很多年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：政府总是代表多数人来剥夺少数人的权利，哪怕有时候它其实并不代表多数。所以孙志刚之后的良好局面，实在是社会的进步——
不要说少数，哪怕只有一个公民可能受害，也应该为此严格限制政府的权力。
这样一个简单清晰的逻辑，显然无法套用到徐玉玉案来，因为这个案子所面临的状况大不相同：靶子不是政府，而是跟徐玉玉一样的普通人。
一个逻辑囧境出现了：在没有政府这个靶子的状况下，到底该为了少数人的利益牺牲多数人，还是为了多数人的利益牺牲少数人？
二
比方说，为了被骗的人有足够的时间清醒过来、进而顺利追回已经打进骗子账户的钱，就一定要限制不会被骗的人即时到账的权利吗？
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。因为有种观点认为，只要银行管住账户，就扎紧了袋口，骗子无论前戏有多完美，都没卵用。
怎么管住账户呢？：陌生账户延时到账，比如T+1。
说良心话，站在我个人的角度，这没有问题，晚一天就晚一天，我一不炒股，二不做生意，三没遇到不马上到账家里就要出大事的小概率事件，有什么所谓。
然而问题就在这里：炒股的人怎么办？金融证券、投资理财这样的行当，分分钟都是几百万上下，还能容你T+1？
做生意的怎么办？今天不交保证金，单子就得归别人，你实力那么强，信用那么高，关系那么铁，标书做得那么完美，到底做错了什么，要接受这样的结局？
家里出大事，等着钱救命的人怎么办？我们每一个人，都有可能遇到这种状况哦，别急着放狠话。
就在十几年前，你去任何一家银行给别人转账，哪怕是有过多次往来交易的熟人账户，都不可能即时到账；
为了更好的生活，我们花了不老少的钱、使出了吃奶的劲，才做到了哪怕跨行、异地转账也能即时到账这一步，这实在是得来不易的社会进步。
那么你告诉我，不管被骗的是少数还是多数，你们可以为了他们，就把没有或者不会被骗的人，一起拉回十几年前吗？
三
这个看起来非常可行的T+1方案，至今还只在深圳试点，没能在全国推行，原因就是央行一直下不了决心；除了系统升级成本巨大以外，主要就是卡在了这样一个伦理问题上：
就像做放化疗，固然可以杀死癌细胞，但同时也会杀死正常细胞，最后让病人无法善终。
同理，你们一直认为，既然诈骗重灾区就是170、171号段，那好办啊，把这俩号段全部暂停，重新进行实名制登记就行了呀。
那你们有没有考虑过一个使用170或171手机卡的良民的感受？我规规矩矩在网上提交了身份证，做了实名登记，多年来一直用得好好的，现在凭什么要折腾我？
就为了避免你们可能会遇到的骗局？拉倒吧，如果这样也可以，那是不是要我把家里菜刀也交到派出所去重新登一回记，就为了以后不会有人被砍？
所以，你也一定要理解工信部、信产局的头头们，他们现在得有多抓狂啊。
这样的伦理困局，实在是13年前的孙志刚案所没有遇到的。
那时候多简单明了啊——什么是文明，什么是野蛮，清清楚楚；什么是进步，什么是倒退，明明白白；该不该废除恶法，毫无异议；废除恶法以后该立怎样的新法，傻叉都了解。
然而今天的状况，真的是要复杂很多倍。
四
还有执法伦理的问题。
警察那么快就破了案，害死徐玉玉的嫌疑人一个也没跑掉，你们就冷嘲热讽，说警察不是没有破案的能力，而是没有破案的动力；
这话当然有理，我赞成，因为从徐玉玉这桩个案来讲，警方真的很像是在用雷霆手段自黑。
然而这并不能得出一个结论：往后遇到电信诈骗案，警方必须比照徐玉玉案来办理，最起码必须破案，否则就是不作为。
我跑过很长时间的政法新闻，有这样一个基本的判断：在这个国家，比警方不作为更可怕的，是他们受不了压力，乱作为；
比方说呼格案，佘祥林案，赵作海案，念斌案，张氏叔侄案，历史上哪一起冤案，不是从社会影响恶劣、群众反映强烈、舆论压力巨大开始？
这个世界上，总有破不了的案子，包括命案，也包括电信诈骗案；事实证明，只要骗子组织严密、分工细致、设计巧妙、境外联动，最后即使抓得住马仔，也很难抓住主谋；追得到人，也很难追回赃款；
徐玉玉的案子破得这么顺利，其实有一定的运气成分；如果以此为标准要求警方，就很像是当年立军局长要求“命案必破”一样了，那结果就难以逆料了：
天知道他们抓回来的人，是不是真凶；天知道他们一旦拥有了可以绕开法定程序、随时冻结公民账户的权力，会用来对付哪些人。
这又是孙志刚案没有遇到的局面。
五
破案后，不出所料，警方把所有嫌疑人的照片、姓名、家庭情况都发给了媒体，占据了当天的头条；
不出所料，各路记者按图索骥直扑嫌疑人家乡，刨根问底翻出了他们的所有隐私；不出所料，评论区里又是清一色的喊打喊杀声，要把骗子凌迟处死。
这期间，甘肃白银抓到一个潜伏28年的连环奸杀案嫌疑人，还是这套规定动作，连人家儿子都被拎出来接受了专访，让你们看到了他强大的心理素质，从而担心起人家将来会不会子承父业。
你们好像忘了，他们还只是刚被警察抓住，只能叫嫌疑人；，你们怎么收场？
所以呢，我要再重复一遍：
徐玉玉案与孙志刚案，完全是两码事；孙志刚终结了一部恶法，把这个国家向文明推进了一大步，这完全在法治射程之内；
而你们如果要用同样的力气，去期待徐玉玉能终结一个恶行——电信诈骗，去期待将来你的世界能够干净到不再接到诈骗电话、短信、微信、邮件……
你省省吧。这是一个美好的情感，既然是情感，那就不完全在法治射程之内了。骗子是人类社会最古老的职业之一，你都化成灰了，他们还会活跃在历史舞台上的。
六
那到底该怎么办？让丫得瑟？
我其实也不知道。唯一能够贡献出来的智慧，你们都清楚的，就那几条：
第一，立法，一定要有专门的保护公民个人信息的法律，一定要由法定的程序来解决到底该少数服从多数、还是多数照顾少数的问题；
不要动不动就让人这也实名那也实名，要知道在没有法律保障的情况下，实名越多，我们被骗子精确打击的风险就越大。
第二，教育，一定要教会孩子，首先不要骗人，这是人性问题，其次不能轻易被骗，这是智商问题，最后即使被骗也要站直了微微一笑，这是心态问题。
第三，技术，一定要有重点针对老少两个群体的技术支持，比方说人家日本，ATM机也装了传感器，老年人向陌生账户转款时连呼吸不利索都会叫停的。
第四，及时高效的司法救济与社会帮扶，让被骗的弱势群体不至于真的绝望。
总之，徐玉玉不是孙志刚，她付出了生命的这个案子，真的需要比孙志刚案更小心对待的：
搞得好，也许可以明显降低你中招的概率；搞得不好就可能比被骗更糟糕了，就是这个社会被更大的骗子拉着集体倒退了。
文/糠糠壳儿
图片来自网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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